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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论资历还是学养,游本昌都早已属于“爷叔”辈分。游本昌今年90岁,只是在1986年的《济公》之后,他一直大隐隐于市。从入世到出世,他经历了70多个角色。
随着《繁花》的热播,“爷叔”这个形象让年轻人再度对游本昌有了认知。这个角色全能全知,瞬间引发全民转发,每个人都希望求得一个人生的“爷叔”。我们带着年轻人的问题走近“爷叔”,走近游本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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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家卫是个好导演”
参演《繁花》之前,游本昌只看过王家卫一部电影《2046》。关于王家卫,游本昌就了解这么一点点,还有,就是知道王家卫用的演员都很好。
《繁花》中,游本昌出演的角色是“爷叔”。在上海世俗文化中,“爷叔”不仅是对长辈的尊称,还隐含着许多层丰富的意义:吃过见过的老克拉老法师,做人做事老谋深算但有人情味儿,本事大但隐于市的“扫地僧”……总之,堪称剧中灵魂人物。游本昌的爷叔被誉为全剧最神秘、最有气场及魅力的形象,尤其最后一幕回首那微微一笑,被指“成就了整部剧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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实际上,无论资历还是学养,游本昌都早已属于“爷叔”辈分。只是在1986年的《济公》之后,他一直大隐隐于市。游本昌今年90岁,年龄和经历摆在那里,国内的导演,基本他都见过了——“有的是对我不了解,因为我还没有展示出什么东西让人家看见,我是一个舞台演员,他们也没有看过我的舞台作品,另外我也不是那种工农兵型的,所以没有任何的知名度。”更要命的是,很多导演上过游本昌的课,要称呼他“老师”。“一个导演,碰上的演员是老师,怎么发号施令?”
游本昌说,他都能理解。“搞电影,遇到好导演了,这是最难得的。”
《繁花》剧组找到游本昌时,他非常重视。试戏,本来发一个视频就行了,游本昌不愿意,他喜欢直接面对面地交流,宁可自己花钱去一趟上海,也要碰一碰。“结果我这么一决定,上海一个机构请我去搞一次活动,吃住行全解决,这就是机遇,这就是缘分——你看,善者天佑,顺其自然,道法自然,它就能够通达。”
到了上海,看到剧本,他还都不知道要出演个什么人物,翻了翻小说,是写上海的,他心里有了底。《繁花》原著小说作者金宇澄是1958年出生的上海人。“我小学、中学、大学、工作都在上海待过,所以就是恢复一下上海话嘛。自新中国成立后我就不说上海话了,我干的是话剧,用北京普通话,就跟上海话绝缘,这是‘毛病’了。”再研究爷叔,这个人物是个小市民,老上海的老生意经,不足为奇,爷叔的原型人物,游本昌在生活中见过不少,老上海是游本昌本身的生活积累。但听说爷叔是胡歌的教父,游本昌一下就来了兴趣。“我说好,这是要份量的,我很想试一试。”
试戏对于游本昌来说不是试戏,更不是做小品,而是交流。“做小品我不在乎,因为我干表演、学表演、教表演,所以我不是试戏的,我是真的交流。”一场交流,展现出了游本昌丰富的积累和理解,让编剧和导演惊喜之余,又多了许多可应用的细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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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拍摄《繁花》的过程中,游本昌慢慢捡起了他的上海话——那是原汁原味的老上海话。后来王家卫说,爷叔的上海话是他爸爸那个年代的上海话。
游本昌说,王家卫是个好导演。“首先,他对中国电影很熟悉;然后,他对演员太理解了,想得比我还周到。”考虑到游本昌的年纪,王家卫说,让他打消顾虑,自己可以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慢慢地拍。“这我完全可以,那我就放心了——我能整段整段地演,把我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表演上、角色上。”王家卫特地安排,将游本昌的房车开到拍摄场地内,拍完一个镜头,让他坐上轮椅,直接上房车休息。但游本昌很少休息,他怕破坏掉表演的状态,他希望一直在角色感觉里,更不想妨碍其他演员。
王家卫最为出名的就是爱磨人,一个镜头拍上无数条,要求每个演员都展现出很多种状态,这个习惯经常被称为“折磨”,可游本昌说:“我特别喜欢这个,太棒了,太好了。”有的演员反映,在王家卫手下,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演了,慌了;游本昌说不对,他不是这样的感觉。“越拍越有,越挖越有潜力,越拍越好,舞台表演就是这样,演出场次越多积累越多。但是有一种情况,就是演油了,头遍生二遍熟,熟了就能生秒,巧了就能生料,但是熟了也能生油,这就是态度了,是不是?我是喜欢表演的人,我当然愿意精益求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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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《繁花》,游本昌说,每一个镜头他都是好好准备的,一句话这么说、那么说,他会练四五种说法,在现场跟导演商量、推敲,追求鲜明准确。“绝对不可以一般化,一般化就大路货了,怎么能那么干?就是要追求卓越。”游本昌说,《繁花》很好,编剧、导演王家卫和所有演员都下了很多功夫,追求卓越。这几天,他还在录音,改上海话的台词。
“碰上这么个好导演,是演员的幸运。”90岁遇到《繁花》,遇到王家卫,游本昌说,不是相见恨晚。“恨晚有什么用?从来没有太晚。命运就是这样的,我都90岁了,我们同班同学好像都走了,我为啥还能留下来?时刻准备着,保持我的能量,终于等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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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脑勺都会演戏
在演济公之前,游本昌已经跑了20多年的龙套,演过79个配角。
游本昌生于1933年,自小就爱看评话大家沈笑梅的济公,直到现在都能模仿一段吃汤圆。因为口齿清晰,他小学时经常参加演讲比赛,老师会让他带领全班朗读。1950年,未满17岁的游本昌在话剧《胜利之歌》中饰演男一号,获得南京市学生戏剧比赛一等奖。1951年高中毕业,他被推荐加入南京文工团,之后随团调任上海华东人民艺术剧院演员,同年进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学习。毕业后,他被下放去炼钢铁,当炉前工,下乡盖房子,还学会了种庄稼。
等结束务农生涯,重新归来,游本昌已经40多岁,但他决定一条路走到黑,于是到中央实验话剧团跑龙套。那时,他坐在台阶上,看别人在舞台上演戏,心里想着:哎呀,真神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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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游本昌饰演过的79个角色里,有军队战士,有游行群众,还有皇室贵族的佣人……这些角色大多数都叫不上名字,甚至连句台词都没有。话剧《大雷雨》中,游本昌演一个农奴,只有十几秒的戏份。为了这十几秒,他翻看了19个原著译本,了解俄国农奴制的历史背景。最终他饰演的那名瘸腿、瞎眼的农奴,当咳嗽着路过一旁的椅子时,“眼神中流露出‘想休息’的渴望”。
上世纪80年代,西方哑剧刚刚传入中国,没人教,游本昌就翻遍了所有书籍,模仿不同的人物性格和动作,在不到6平方米的房间里,一个人对着镜子排练。在北京社会福利院首演,游本昌一个人演了11个节目,一晚上换了4件汗衫。正是因为哑剧,游本昌迎来转机,登上了1984年的春晚。
那届春晚被称作史上最成功的一届,捧火了用空碗吸溜吃面的陈佩斯,也让游本昌因哑剧《沐浴》打开了知名度。游本昌就是因为这届春晚被《济公》的导演相中,在52岁那年一战成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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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本昌说,济公这个角色“拼掉了我半条命”。没人真正见过济颠和尚,进组后拍了两集,游本昌始终找不到感觉,全剧组都跟着着急。后来有天,他在片场睡着,听到导演在远处叫他,忙乱中趿拉着鞋子往回跑,因为不跟脚,跑起来一颠一颠的,跑着跑着,他突然意识到:“这就是济公的感觉啊!”
不仅游本昌自己,连导演都说,游本昌豁得出去。拍摄《济公》期间,游本昌每天睡眠不足4小时,哪怕是通宵,他都会把第二天的戏在脑子里从头至尾过一遍,为了让一个挨打镜头更为真实,那年52岁的游本昌足足挨了12次打,一场打戏下来,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……正是这种追求卓越的精神,让8集古装奇幻喜剧《济公》成为了中国电视剧史上永远的经典,而游本昌“济公吃肘子”的一幕,甚至被写进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教材。
《济公》之后,游本昌又在几部剧中再次扮演过济公,当然,还不时上春晚。但同类角色的邀约实在太多了,他不愿意重复自己,加之妻子身患重病,大红之后,他出人意料地沉寂了下去。这一沉寂,就是十几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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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年,妻子身体康复,年过古稀的游本昌再次归来。他拿出所有积蓄,成立公司,自导自演百集哑剧系列剧《游先生哑然一笑》和《了凡》。由于哑剧比较小众,电视台不愿冒险购买版权,游本昌赔了个精光。赔了钱,游本昌没有收手。76岁那年,他看到一部关于李叔同的话剧剧本,他毫不犹豫卖房将其版权买下,拍摄了《弘一法师》。
当然,这些都是旧事了。这些事过而不忘,都在他的身上。跟胡歌第一次拍对手戏,王家卫评论说“游老师后脑勺都会演戏”。游本昌听了,没法回答,也没有什么高兴的。“这很正常。过去就常讲,周信芳麒麟童背后有戏。背后怎么会有戏?我并没有表现什么,后脑勺怎么演戏?没法演,其实就是我始终在戏中间。我的老师盖叫天,他在演出当中给他拍照,任何一个角度拍出来都好看,这就是浑身是戏,内外都是戏,包括背后。他的状态是对的,整个的状态对,任何一个角度都对,人人都应该这样,所有的演员都应该做到这样,实际上这是个及格水平。”
大家看爷叔,好像有佛性,跟济公、跟李叔同,似乎有着某种关联。游本昌说,这就是演员,每个人都有感情的调色板。“我本人的色彩就比较多,但本人的性格跟角色多少是不一样的,演到一个角色的时候,可能某个调色板这种色彩比较少,那就要培养。怎么培养?学习、补充、回忆,把它丰富起来,像培育一颗新的种子,从我出发,经过努力贴近角色,我跟角色又是一个新种子。结果是作品。这个过程需要下专业的功夫,所谓专业就是正确、有效,合乎分寸、合乎逻辑,有鲜明特点,这才是个艺术形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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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艺术形象,游本昌举了列宾名作《伊凡雷帝杀子》的例子:“伊凡打他儿子,脑袋流血,手捂着,鲜血从手上流下,多经典——要多看经典。”
讲回“爷叔”的手段、善恶,游本昌说,演员还是要学点哲学。“哲学的思维,在我们传统文化里头就是太极、阴阳、对比,现在都当成技术来谈,不是的,表演是一个专门的门类,它是有系统的,跟美术一样。你看毕加索的变化,他曾经画得很像很像,最后变形了,我们有些人光看到变形,以为就像弘一大师的字似的,怎么像小孩写的了?你自己去试试。这就是内在的功力……我亲眼看过梅兰芳的《穆桂英挂帅》,当时我坐在前台,我看得目瞪口呆,就看他的眼睛,我的妈哟!这个眼睛简直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了,了不起,让我震撼。”
在自己的生活中,游本昌说,爷叔这样的角色太有了。“问题是,不是你要等一个长者,等一个爷叔,实际上是你心里有一个爷叔,心里有一个长者,然后你就能发现长者,发现爷叔,你就会去追他了。很多人没发现,对不对?你自己老子天下第一,你能发现长者吗?人外有人天外有天,是不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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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下,上海就是游本昌的爷叔,他说,上海是他的福地。“上海观众是最有水平的,一点不客气,喜欢就真喜欢,不喜欢就真不喜欢,鼓掌欢呼都是上海观众,态度鲜明,我喜欢这样的观众,识货——现在这个爷叔正在给我铺路呢。”
济公也好,弘一法师也好,爷叔也好,到现在,游本昌说,表演生涯中,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那些龙套。“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龙套,都是活生生的角色,有大量的创作空间……我希望我是自由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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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世再出世,心无出入
《繁花》开播后,游本昌的社交网粉丝迅速攀升到1200万人,年轻人喜欢爷叔,因为谐音,又喜欢用爷叔的剧照祈福,元旦时,游本昌在北京云居寺为大家祈福的视频,点赞超过了3700万个。
此事说玄亦玄,讲到慧根和渊源,游本昌确实不少。他是家中唯一男丁,上有五个姐姐,他自幼体弱多病,6岁时父母听高人指点,称若不送往上海法藏寺寄养,恐怕活不过13岁,于是他以法号“乘培”在寺中住了几年,渡过“劫难”后才被接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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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本昌曾跟胡歌讲,《繁花》这个戏在写什么?写的就是入世和出世。“繁花,繁荣之花,其实写的是凡夫,平凡之花,平凡人,所以是饮食男女,小市民繁花,小市民表现什么?烦恼的烦,烦花,也是小市民的烦恼。”
游本昌出世也入世,入世再出世,心无出入,便无所言世。他修《易经》,修禅。他讲,《心经》《金刚经》《六祖坛经》这三部经,里头一些经句说,照着月亮瞄准总比你照着书上瞄准打得高。过一山又一山,山山相连,过一岭又一岭,岭岭不断。他活得很久,经过很多,现在他的朋友不多,而他殊不寂寞。日常生活没有安排,随心所欲。如他欣赏的基辛格:“每天工作那么长,照样吃,该玩就玩,该工作就工作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状态,生活状态让它服从你的生活目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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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本昌仍然还有很多想干的事、想看的电影、想看的戏、想看的展览,他希望自己永远保持着学习的愿望,新鲜的东西他都喜欢。《繁花》的编剧秦雯,一个年轻人(对于游本昌来说都是年轻人),在微信上给她发来做瑜伽的照片,他说“我每天都会想到你的”,因为他想学,也在学,“一学这个姿势我就会想到她”。终于有一天,他学会了,拍照发给秦雯,秦雯说“你太厉害了”。游本昌有很多很多年轻的朋友,游本昌说,年轻人是未来,不仅年轻人,年轻人的孩子游本昌也感兴趣,游本昌的女儿就在教孩子们表演。游本昌想发现像他这样的孩子,比如农村里的留守儿童,爸爸妈妈都进城打工了,他想做些事情,给这些孩子创造机会。“这是我们的偏执,我们就要做人家不做的。为什么我这个爷叔导演是喜欢的?因为我是认真的,认真很重要,干什么事都得认真。认对这个真,真作假时假亦真。”
唯一没想过的是退休。“首先你活着干吗,你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干吗的?”游本昌说,“躺平,就是你要靠这个社会来养活你,农民种粮食,工人织布,吃喝拉撒睡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供应,人人为你,你躺平,你就饿死了,想到了吗?这是什么?人心吗?可以这样吗?都这样的话,人还能活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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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如登山。1980年5月份,游本昌登泰山。当时他正在济南演出,演出完,大家都说要登泰山,一拨人半夜就出发了,结果他睡足了觉,吃完早饭,坐车到了山脚下,再坐车到中天门,然后看见登山的年轻人不断地半途而废。最后登顶的六七个人,都是40岁以上的,有的有心脏病,有的有高血压,这些老家伙,慢慢悠悠,累了歇一会儿,渴了喝杯茶,饿了吃碗面条,然后欣赏名人题字,听涛,一边欣赏一边慢慢悠悠,不知不觉就登了顶。“所以你别叫苦啊。人人真是苦,但是苦尽甘来。人生是苦,为什么苦?一直想着要到终点?不,想着尽力而为。总想着登顶,一看还有那么高,是上一步,还是退一步?”
新的一年,游本昌说,想送给年轻人的话是:只有学习才能进步,要有学习的欲望,有进步的追求,有进步的渴望也就会有学习的渴望,学习是第一位的。“‘习’的繁体字,上面一个羽毛的羽,代表翅膀,底下一个日。”他在解字了,“追着光亮走。‘学’底下一个子,孩子、学子,学多了,才能有羽毛,才能飞起来。然后,就产生见解了,才能见识,学字头底下一个见,是‘觉’,有智慧了……是不是?”
摄影/陈漫
监制/王晓白
形象/王昊
妆发/李欣辕
采访、撰文/王三